就在秦牧沉沉睡去的时候。
咸阳宫。
麒麟殿中。
一场特殊的晚膳正在进行。
平日里容纳百官。
举行盛大宴饮的麒麟殿偏殿内。
此刻。
长长的御案只设了两席。
身着玄色龙袍。
头戴十二旒冠冕的嬴政。
高居主位。
他的面容隐在冕旒后。
看不真切。
唯有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令人不敢直视。
在他的下首。
侧面。
端坐着一名身穿锦绣华服。
面容俊朗。
眉宇间带着忐忑的青年。
正是。
大秦长公子。
扶苏。
此刻的他如坐针毡。
宽大的袖袍下。
他双手紧攥。
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面前的案上。
摆放着四碟小菜。
一碗清汤。
这四菜皆是寻常菜肴。
清蒸牛肉,清水煮鱼片,肉羹,凉拌青瓜。
以及豆腐青菜汤。
没有山珍,亦无海味。
不仅是扶苏席上的菜肴如此。
嬴政的席上。
也如此。
那帝王规制的九鼎八簋。
并未出现。
这晚膳。
对于这座承载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宇而言。
简单得有些寒酸。
但。
扶苏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
父皇为何会忽然传旨。
召他入宫用膳?
他想不明白!
在他的记忆中。
他们父子二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吃饭了。
自从他成年开府。
尤其是因为焚书坑儒之事与父皇政见相左。
被贬斥上郡监军蒙恬之后。
他们之间的关系。
便。
降至了冰点。
父子之情。
早已被君臣之礼所取代。
只有冰冷的奏对。
威严的训示。
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召见。
究竟是何用意?
是试探?
还是敲打?
亦或是。
因为今日咸阳城中天师亲迎天骄之事。
父皇对自己彻底失望……
扶苏越想。
心中便越是惶恐。
而且。
大殿安静得可怕。
静得。
只能让扶苏听到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扶苏坐立难安。
几乎要被沉重的气氛压垮之时。
嬴政开口了。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带丝毫波澜。
但。
每一个字。
都敲击在扶苏的心弦之上。
“为何一直不吃?”
“是长大了。”
“觉得宫中的膳食不合胃口了?”
这句看似寻常的问话。
在扶苏听来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本能地躬下身。
对着嬴政深深一拜。
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颤抖道。
“回禀父皇!”
“儿臣……儿臣并非此意!”
“只是……”
只是什么?
扶苏欲言又止。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没胃口?
这样说。
岂不是更让父皇看不上自己。
说自己不敢擅动?
这又会显得他愚钝不堪。
无法揣摩帝心。
一时间。
他竟是词穷了。
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嬴政却也没有过多逼问。
反而是。
拿起了筷子。
夹起了面前碟中的一块牛肉放入口中。
仔细地咀嚼。
咽下口中的菜肴后。
他拿起旁边叠放整齐的丝巾。
轻擦嘴角。
而后。
他才声音悠远地缓缓说道。
“其实。”
“你觉得不合胃口。”
“不好吃。”
“也是理所当然的。”
“毕竟。”
“你自幼生长于宫中。”
“锦衣玉食。”
“你幼时。”
“宫中每膳最低也是三十品菜肴。”
“待朕。”
“一统六合,定鼎天下之后。”
“更是定下了九鼎八簋之制。”
“膳食丰盛,远超前代。”
“可。”
“今夜朕召你前来。”
“这席上菜肴。”
“不过五品。”
“还具为小碟所盛。”
“与你平日所食天差地别。”
“你心里有想法。”
“很正常。”
“若是换了李斯在此。”
“见到此情此景。”
“他恐怕会觉得。”
“朕。”
“是要杀他了。”
话音落下。
扶苏面色流露出惶恐。
噗通——
他直接跪了下来。
头颅磕在地上。
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嘶哑道。
“儿臣……儿臣绝无僭越之念!”
“绝无此心!”
“父皇明鉴!”
“若父皇觉得儿臣无用。”
“不堪造就。”
“儿臣可当场自尽于此!”
“以息父皇之怒!”
话音落下。
他竟是抬起头。
双目赤红,神情决绝。
下一刻就准备血溅当场。
以证清白。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让周围侍立的内侍和影密卫。
具皆吓得魂飞魄散。
额头上瞬间渗满了豆大的冷汗。
我的天爷啊!
长公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您要是在这麒麟殿里自尽了……
陛下会不会息怒。
他们不知道。
但。
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
绝对活不成!
一时间。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恨不得立刻上前。
将这位冲动的长公子按住。
然而。
面对伏地叩首。
泣不成声。
甚至以死明志的扶苏。
嬴政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
自己这个长子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而惶恐到如此地步。
良久。
“呵呵……”
一声轻笑。
打破了大殿内那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的笑声带着复杂。
而后。
他开口道。
“难道。”
“在你的眼中。”
“你的父皇。”
“从来都只是一个喜怒无常。”
“嗜杀成性的暴君么?”
话音落下。
扶苏浑身剧震。
嘴唇翕动。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暴君?
他不敢这么想。
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可……
父皇的威严早已深入骨髓!
权倾朝野。
号称父皇仲父的相邦吕不韦。
说罢黜,便罢黜。
甚至。
生母赵姬。
也能囚禁于雍城。
还有那十年一统战争中死亡的无数人……
他该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
他只能沉默。
用沉默。
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与无措。
看着不敢开口。
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的扶苏。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再度拿起了筷子。
又尝了一口菜。
片刻后。
他才缓缓开口道。
“天师跟朕说。”
“这世上寻常的百姓。”
“每日每餐能得一菜入饭。”
“佐以粟米。”
“便已是幸福。”
“若是有一日餐桌上能有四菜一汤。”
“那便是奢望了。”
“但。”
“即便是每餐有一菜的生活。”
“百姓也不常有。”
“纵然是适逢年节。”
“阖家团圆。”
“也只有那些家境殷实的富户。”
“才能保证那一餐有菜佐之。”
“朕……”
“很多年前就知道这些。”
“在邯郸为质时。”
“朕。”
“也是这么过来的。”
“冬日酷寒,天降大雪,屋舍漏风,无有炭火。”
“阿娘会将好不容易得到的些许肉食。”
“熬成一碗热羹,全部让给朕吃。”
“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