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马皇后就留在了马府,朱棡、朱棣几人也都留下陪同。
只有朱标,作为太子他是需要上朝的,在宵禁之前回到了宫里。
他没有直接回东宫,而是先去乾清宫见了朱元璋。
朱元璋面前摆满了各种卷宗,脸色也非常的难看。
周围的内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见到他进来,朱元璋下意识的往外面瞅了一眼,然后露出失望之色。
朱标自然知道他在看什么,就将马钰的情况,御医的诊断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说了马皇后留在马府,等待马钰苏醒的事情。
朱元璋明显不想多谈,沉默了片刻,就转移话题道:
“财税的事情,老二有没有和你说?”
朱标点点头:“二弟与我说了一下,不过说的并不清楚。”
朱元璋将汇总卷挑出来扔给他道:“看看吧。”
即便早就知道财税出了问题,可当看过详细情报后,朱标还是非常的愤怒:
“这些人……无法无天。”
朱元璋并没有跟着一起骂,因为白天他已经骂了整整一天了。
所以等朱标看完,他接着问道:
“你以为该如何处置此事?”
朱标委婉的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一统天下,不宜大动干戈。”
说完还有些忐忑,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大概率不会同意这略带‘软弱’的处置方法的。
很可能还会对自己一通训斥。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朱元璋非但没生气,反而赞赏的道:
“事有轻重缓急,要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再回头解决小问题。”
“你能有这个认识,很不错。”
朱标松了口气,同时也明白自己似乎有点小瞧自家父亲了。
自己都知道的道理,父亲又怎么可能不懂呢。
自己完全是瞎担心。
放在以前,自己是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怀疑的。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怀疑父亲的能力了呢?
答案指向了一个人,马钰。
自从听了他的课,对宏观的人文历史有了认识之后,父亲在自己心里的光芒就开始消退。
当然,这个消退并不是不存在了。
能以如此低的出身夺得天下,在他心里父亲依然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只是这种印象更加的理性,而不是像之前那般,带有一点神性色彩。
此时,他忽然有些理解,自己父亲为何会对马钰有诸多不满了。
很简单,马钰打破了他无所不能的光辉形象,损害到了他的‘至高无上’。
权威受到挑战,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开心的。
但……
理解并不代表支持。
被人面讽不开心是正常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置。
汉文帝、唐太宗这样的才是楷模,父亲这样的就是……刚愎自用。
换成以前,他是不敢这么想的。
即便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也会感到愧疚,觉得自己有违孝道。
比如之前因为丹书铁券的事情,他对父亲产生了怀疑,当时内疚的都失眠了。
可是现在……
他已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对父亲的性格做出评判。
朱元璋并不知道,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能让自己儿子想这么多。
此时他内心里满是欣慰,有这样的继承人,大明未来可期啊。
再考虑到老二办事的稳妥,大儿子肯定会更出色。
所以他决定,让朱标进一步参与到国家大事中来。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这么大的事情,他需要一个可靠帮手。
于是就说道:“财税的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朱标疑惑的道:“不是有人针对算学,试图破坏计官培养,扰乱财税系统吗?”
朱元璋摇摇头,说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之后他就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朱标。
最后目标直指儒家。
“儒家正在宗教化,他们想要夺取国家主导权,破坏财税只是他们的手段之一。”
听完他的分析,朱标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换成以前,他肯定是不信的。
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团结一心,还不暴露?
但同样是听多了马钰的课,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思想。
再加上,财税系统确实烂掉了,官吏们已经编织了一张贪腐大网。
有先入为主,又有事实。
尽管还是有种种疑惑,但总体上他是倾向于相信的。
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他问道:
“您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朱元璋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做?”
朱标沉思许久才说道:“我以为,此事不宜过于声张。”
“可在悄无声息中,一点点将隐患消除。”
“比如,我们假装不知道他们夺取权力的计划,仅仅将财税之事看作一次贪腐。”
“以贪腐的名义,将他们打掉一批。”
“然后再找别的借口,进行新一轮打击。”
“如此,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也就不会引起激烈反弹。”
“等将他们的实力消除的差不多了,再出手一举解决。”
朱元璋摇摇头,说道:“你的办法看似稳妥,但对权力斗争的残酷性还是缺乏认识。”
“而且你也没有意识到根本问题在哪。”
“最大的问题是,现在的儒家在宗教化。”
“咱们面对的,不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整个儒家。”
“儒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他们掌握了学问,把控了教育。”
“只要不解决这一点,无论咱们如何打击,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以找借口削弱他们,但他们也不是傻子。”
“察觉到不对,难道就不懂得蛰伏吗?”
“咱们两代三代人严防死守,后世子孙都能如咱们这般清醒吗?”
“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得逞的。”
朱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您是想用表弟所说的方法,分裂改造儒家?然后再对顽固守旧派进行打击?”
朱元璋眉头微皱,现在他对马钰有些敏感,但也不得不承认道:
“咱思考了许久,暂时还未找到比这更合适的办法。”
“他之前提过的那个道衍和尚,咱也已经见到了。”
“学问着实深厚,只比宋濂等人略逊一筹。”
“而且他也确实如马钰所说,有些离经叛道。”
他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过程远比这要复杂的多。
一开始他只是派人去监视道衍,并没有将其绑过来。
原因很简单,他就不信自己作为皇帝,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这个活儿。
但现实很快就告诉他,在这件事情上,皇帝的身份还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倒不是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
而是愿意接的没能力,有能力的不愿意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