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冰冷的蛇,钻进鼻腔。金戈眼皮颤动,艰难地掀开一道缝。惨白的天花板刺入眼帘,日光灯管嗡嗡低鸣,规律得像死神的秒针。肩胛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处被利刃贯穿的伤,痛得他眼前发黑。他急促地吸了口气,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甜!
“金戈!金戈你醒了!医生!医生!”
黄琳带着哭腔的呼喊像破冰的暖流,瞬间冲散了那彻骨的冰冷。她扑到床边,温热的手紧紧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泪水在她通红的眼眶里疯狂打转,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那张总是盈满温柔笑意的脸,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惨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琳……琳……”金戈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想用力回握她的手,指尖却虚弱得不听使唤,只能在她掌心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别说话!别说话!”黄琳慌忙摇头,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砸在他手背上,“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一个人去追那种人!”她哽咽着,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了整晚的恐惧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护士迅速进来检查体征,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胸膛,金戈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黄琳脸上。大哥张牟那沉重如铁的低语,又一次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爸他一个人去了滨海镇老家!……一个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跟余匕……还有你……都有关!”
父亲!滨海镇老家!那个旧铁盒子!还有……余匕!
前世那场将他碾碎在冰冷柏油路上的“意外”车祸,像一张骤然掀开的血淋淋的画布,猛地扑到他眼前!刺耳的刹车声!扭曲变形的金属!无边无际的黑暗……难道那一切,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源于这个被父亲深埋几十年的……家族秘密?!
一股比肩上刀口更尖锐、更冰冷的寒意,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冻结的咔咔声!余匕……那个因他举报而锒铛入狱、刑满释放后一直阴魂不散的前教育官员!他疯狂报复的背后,竟然还牵扯着金家上一辈的恩怨?!
“病人血压有点低,情绪不能太激动!”护士皱眉提醒,利落地调整着点滴速度。
黄琳立刻噤声,胡乱抹着脸上的泪,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颈处的纱布,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他额头的冷汗。那动作里的珍视和余悸未消的颤抖,像针一样扎进金戈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多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这离奇的重生,告诉她前世那场惨烈的死亡,告诉她此刻盘踞在心头的巨大恐惧和那个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家族秘密!可是……不能!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告诉她,就等于把她也拖进这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漩涡!他承受过一次失去她的撕心裂肺,绝不能再让她因自己而置身险境!
“我……没事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担忧探寻的目光,仿佛这样就能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挡住她关切的洪流。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随着他这三个字,骤然凝滞了一下。黄琳擦拭他额角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住了。那瞬间的停滞,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绷紧的弦。
“没事?”她重复着,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微颤,“流了那么多血……医生说你差一点就……”后面的话被她死死咬住,咽了回去,但那未尽的恐惧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她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悄然滋生。那个曾经对她毫无保留、连上课时哪个学生打瞌睡都会绘声绘色讲给她听的金戈,此刻在她面前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窗外的阳光奋力挤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明晃晃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床头柜上,那束同事们送来的康乃馨开得正盛,粉嫩的花瓣舒展着,散发出淡淡的馨香。这宁静温暖的景象,与金戈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形成了绝望的对比。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看着阳光下的世界,自己却被冰冷腥咸的海水吞噬。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想握住她的手,指尖却只徒劳地动了动:“真的……皮外伤,养养就好。别担心了。”
黄琳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默默拿起一个苹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削了起来。水果刀贴着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削得很慢,很专注,仿佛所有的力气和心神都倾注在这小小的动作里。长长的果皮垂落下来,像一道蜿蜒曲折的、无法言说的心事。她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那丝无法掩饰的黯淡。
金戈的心被这沉默的沙沙声凌迟着。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心底的疑惑和不安在堆积、在发酵。那曾经亲密无间、一个眼神就能会意的连接,此刻像是信号不良的频道,充满了杂音和盲区。他想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可那个沉重的秘密如同巨石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试图发声都感到窒息般的艰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无形的裂痕,在他们之间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牟那张棱角分明、带着疲惫和风霜的脸探了进来。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扫过金戈,确认他清醒的状态,随即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低头削苹果的黄琳,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和凝重。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朝金戈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眼神里的含义只有金戈能懂——关于父亲,关于那个铁盒子,关于滨海镇,事情远未结束,而且……异常棘手!随即,他无声地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后,如同一个不祥的暗号。
张牟的短暂出现和那个沉重的眼神,像一瓢滚油浇在金戈心头翻腾的恐惧上!父亲独自回乡,音讯全无!那个藏着家族几十年秘密的铁盒……大哥张牟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沉重和痛楚!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他放在被子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底那灭顶的寒意!
“怎么了?”黄琳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紧绷,猛地抬起头,削到一半的苹果停在手中,沾着汁水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她担忧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骤然苍白的脸,还有额角再次渗出的细密冷汗,“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我去叫护士!”她立刻放下刀和苹果,急切地就要起身。
“别!”金戈几乎是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他猛地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随即低沉下去,带着刻意的疲惫和沙哑,“……不用,就是……刚才动了一下,扯到了。没事,缓一缓就好。”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平静,甚至试图再挤出一点笑意,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黄琳伸向呼叫铃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他,眼神里那刚刚被强压下去的疑惑和受伤,瞬间又清晰地浮现出来,甚至比刚才更浓烈。那是一种被彻底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的茫然和刺痛。她慢慢地收回手,重新坐下,却没有再去碰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空气重新凝固,比之前更加沉重,那无声的隔阂,在两人之间弥漫,冰冷而坚硬。
“金老师!我们来看你了!”
下午时分,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被推开,崔丽、李佳、洪龙、吕玉明等几个平日关系不错的同事涌了进来,手里提着水果篮和营养品,瞬间冲散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金哥!你可吓死我们了!”洪龙嗓门最大,几步跨到床边,看着金戈裹着厚厚纱布的肩膀,倒抽一口冷气,“那混蛋下手也太黑了!抓到没?一定要让他把牢底坐穿!”他愤愤地挥舞着拳头。
“警察已经在全力追捕了,”崔丽接过话,把一束新鲜的百合插进窗台的花瓶里,担忧地看着金戈,“金老师,感觉怎么样?脸色还是不太好。”
“好多了,谢谢大家。”金戈打起精神回应,目光在同事们关切的脸上扫过,心头涌起一丝暖意,这让他暂时从那个冰冷的秘密漩涡里浮出水面喘息片刻。他注意到黄琳脸上也重新挂起了得体的微笑,忙着给大家倒水、招呼,像个尽职的女主人,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金老师福大命大!”吕玉明推了推眼镜,“不过这事儿太蹊跷了!余匕那个疯子刚放出来,你就出事,哪有这么巧?”他压低声音,表情严肃。
这个话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刚刚缓和的气氛中。李佳立刻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小声道:“吕老师,慎言!没证据的事……”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两声刻意的、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咳嗽。众人回头,只见牟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身后跟着范娟和林珠,范娟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林珠则眼神躲闪,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哟,挺热闹啊。”牟咖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金戈苍白的脸上和缠满纱布的肩膀上扫过,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金老师,真是……大难不死啊。啧啧,这伤看着就疼。”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
洪龙立刻皱紧眉头,毫不客气地顶回去:“牟老师,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牟咖嗤笑一声,毫不在意洪龙的怒目,反而踱到窗边,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崔丽刚插好的百合花瓣,花瓣脆弱地飘落几片。“我这不是关心金老师嘛。”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却带着刺,“金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改革先锋’,这要是倒下了,多可惜。不过话说回来……”他话锋一转,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紧绷的黄琳,又落回金戈脸上,“这人呐,有时候太‘出头’,就容易招风。金老师,你说是不是?有些‘旧账’,该翻的时候自然会翻出来,躲是躲不掉的。”
“牟咖!”张海刚走进门就听到这充满恶意的话,脸色一沉,“这里是病房!金老师需要休息!你要没什么好话,就请出去!”他平时脾气不错,此刻也动了真火。
牟咖耸耸肩,做出一个夸张的无辜表情:“行行行,张主任发话了,我哪敢不听。走了走了,金老师好好养伤,希望……你能养得好。”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令人脊背发凉的暗示。他转身,目光与金戈在空中短暂相接。那一刻,金戈清晰地捕捉到牟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而怨毒的光,那绝不是简单的幸灾乐祸!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金戈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