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期的记忆,随着这本新日记的开篇,也如潮水般涌来。虽然她此刻身在大学,但日记本承载的,是对那段已然变质却刚刚被她正视的感情的溯源。
高一开学不久,林岁晚和江屿白虽然还在同一所高中,但不同班。他在理科重点班“火箭班”,她在隔壁的文科实验班。仅仅一墙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
江屿白“学神”的名号,在他踏入高中校门的第一天就响彻了年级。第一次月考,他以甩开第二名几十分的绝对优势登顶年级第一。他解题思路清晰、方法独特,连最严苛的物理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他清冷疏离的气质,俊朗出众的外表,更是让他迅速成为了校园里最耀眼的存在。情书、告白、课间假装路过他班级门口的女生……从未间断。
然而,他对这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他总是独来独往,步履匆匆,眼神淡漠地穿过那些或热烈或羞涩的目光,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座行走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除了……对林岁晚。
这种“双标”,在旁人看来或许并不明显,但对林岁晚而言,却是深入骨髓的习惯。
比如,课间操时间。人流如织,拥挤不堪。林岁晚个子不算高,常常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每当这时,总能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一带,或者在她快要被撞到时,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替她隔开拥挤的人潮。是江屿白。他依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但那份沉稳的力道和无声的保护,却让林岁晚的心跳在拥挤的人群中,漏跳半拍。
比如,午休时间的教室。林岁晚有时会趴在课桌上小憩。教室里并不安静,总有人低声说话或走动。但每当她快要睡着时,总能感觉到周围的声音似乎会刻意压低一些。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时会看到江屿白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前排的空位上(他总能有办法找到她旁边的空位),背对着她,安静地看书。他的背影并不宽厚,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打扰。有男生想过来找她说话,往往会被他一个淡淡扫过去的眼神止住脚步。他从不说什么,却用实际行动默许了她在他身边享有这份“安静”的特权。
比如,图书馆自习。林岁晚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时去晚了,位置会被占。但神奇的是,只要江屿白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似乎总是空着的。他会提前用一本书占好位置,然后自己坐在旁边。当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会抬眼看她一下,用眼神示意那个空位,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没有多余的话,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林岁晚曾好奇地问过:“你怎么知道我会坐这里?”江屿白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猜的。”语气平淡,却让林岁晚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再比如,请教问题。江屿白的理科是顶尖的,林岁晚的数学和物理却常常让她头疼。有时遇到绞尽脑汁也解不出的难题,她会在放学后,磨磨蹭蹭地走到“火箭班”门口。通常不用她开口,江屿白就会收拾好东西走出来,仿佛早已洞悉她的来意。“哪题?”他会言简意赅地问。然后,在走廊的窗台边,或者找一张空课桌,他会耐心地给她讲解。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再复杂的题目在他笔下都能拆解得条理分明。他讲题时很专注,声音低沉平缓,偶尔她走神,他会屈起手指,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专心。”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林岁晚捂着被敲的额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讲解的侧脸,心跳总会不争气地加速。而他对其他来请教问题的同学(尤其是女生),态度则截然不同——礼貌而疏离,往往三言两语指出关键点,便不再多言,更不会有任何肢体接触。这份独属于她的“耐心”和“亲近”,像一颗隐秘的糖果,被她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不敢声张,却甜得发慌。
有一次,林岁晚因为一道物理题被江屿白多敲了几下额头(她确实走神得厉害),气鼓鼓地嘟囔:“江屿白!你再敲我头我要变笨了!”江屿白停下笔,侧头看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敲额头,而是用指关节,极轻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蹭了蹭她刚才被敲的地方,动作有些生涩,却让林岁晚瞬间僵住,脸颊爆红。
“笨点好,”他收回手,继续在草稿纸上写着公式,语气依旧平淡,“省得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岁晚:“……”她捂着被他蹭过的地方,感觉那块皮肤烫得惊人,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笨点好”在无限循环。他……他什么意思?
这种无处不在的、默许的“双标”,像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将林岁晚层层包裹。她一边沉溺于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权”,一边又因为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而倍感煎熬。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目光,藏着自己因为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而剧烈的心跳,藏着自己因为他一句平淡的话而泛起的涟漪。
她像一个在悬崖边跳舞的人,贪恋着脚下那方寸之地的风景,却又时刻恐惧着坠入深渊。而那个深渊的名字,叫做——被看穿,被拒绝,连这仅有的、默许的“兄妹”关系也失去。
日记本,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和喘息之地。扉页上那句“江屿白,我的竹马,好像成了我无法言说的秘密”,在日复一日的点滴记录中,变得愈发沉重而真实。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滑过,高中生活紧张而忙碌。林岁晚的日记本,也渐渐写满了厚厚一叠。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林岁晚她们班自由活动,而隔壁班的男生们则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
林岁晚和几个女生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天,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篮球场。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江屿白穿着红色的7号球衣,在场上奔跑、跳跃、传球、投篮。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平日里清冷的眉眼在激烈的运动中显得格外生动,带着一种充满力量和野性的魅力。每一次精准的传球,每一次漂亮的突破上篮,都引来场边阵阵尖叫和欢呼。
林岁晚的心跳,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而起伏。她看到他高高跃起,抢下一个关键篮板,落地时似乎被对方球员撞了一下,脚踝崴了一下,身体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幸好,他活动了一下脚踝,似乎并无大碍,又继续投入了比赛。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江屿白所在的班级赢了。男生们欢呼着击掌庆祝。场边立刻涌上去不少女生,拿着水和毛巾。
林岁晚也站了起来,手里捏着一瓶她特意买来的、他常喝的牌子的矿泉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长相甜美的女生,在同伴的起哄声中,红着脸,勇敢地走到了刚走下场的江屿白面前。
“江屿白同学…你打球好厉害!这…这个给你!”女生双手递上一个粉色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信封,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期待。是情书。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林岁晚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看着那个女生羞涩而期待的脸,看着她手里那封精致的粉色情书,又看向场中那个刚刚运动完、额发微湿、气息还有些不稳的江屿白。一股强烈的、尖锐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那酸意来得如此汹涌,如此霸道,像一颗巨大的柠檬在她心底炸开,酸得她眼眶发涩,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看到别的女生靠近他!讨厌看到别的女生对他露出那种爱慕的眼神!讨厌那封刺眼的粉色情书!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准接!不准看她!不准对她笑!”
江屿白微微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情书。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仿佛递过来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纸片。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越过眼前羞涩的女生,扫向了场边的某个方向。
林岁晚的心猛地一跳!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鞋带,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下一秒,她听到江屿白那清冷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波澜:“谢谢,不用了。”他甚至没有伸手去碰那封信。
白色连衣裙的女生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拿着情书的手僵在半空,显得无比尴尬和难堪。
江屿白似乎没看到她的窘迫,或者说并不在意。他径直绕开她,朝着场边走来。他的目标很明确,是……林岁晚的方向?
林岁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汗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味道扑面而来。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头顶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影。
林岁晚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看到他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白色球鞋。
“水。”他言简意赅地开口,声音因为刚运动完而带着一丝低哑的磁性。
林岁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手里那瓶捏得都有些温热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江屿白很自然地接过,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沿着脖颈的线条滑落,没入球衣的领口。
林岁晚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滑落的汗珠,脸颊又开始发烫,刚才那股强烈的酸涩感,奇迹般地在他接过她递的水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带着点甜味的满足感。
江屿白喝完水,盖上瓶盖,目光落在她依旧低垂着的、泛红的耳根上。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从裤子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一颗用淡黄色玻璃纸包裹着的、圆溜溜的东西,被塞进了林岁晚的手心。
林岁晚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是一颗柠檬糖。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牌子,那个口味。
“发什么呆?”江屿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走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
林岁晚站在原地,掌心紧紧攥着那颗带着他体温的柠檬糖,透明的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刚才那汹涌的酸涩,似乎都被这颗小小的、酸甜的糖果中和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才慢慢低下头,剥开糖纸,将那颗晶莹剔透的柠檬糖放进嘴里。
嘶——
好酸!
但那股强烈的酸味过后,是绵长而清爽的甜意,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浸润了整个口腔,也悄悄抚平了她心底那点不安的褶皱。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小小的卧室,林岁晚锁好房门,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带锁的日记本。她握着笔,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落进来,照亮了纸页。
她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笔尖流淌出带着复杂心绪的文字:
【X月X日,晴(心像泡在柠檬水里)】
“今天篮球赛,你赢了。看到你崴了一下脚,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幸好没事。”
“那个穿白裙子的女生给你递情书的时候…我心里好酸好酸,酸得快要冒泡了!像生吞了一整颗柠檬!我讨厌她看你,讨厌她靠近你,讨厌那封粉色的信!那一刻,我甚至想冲上去把那封信撕掉!我是不是很坏?”
“可是…你没有接。”
“你朝着我走过来了。你接过了我手里的水。你甚至还给了我一颗柠檬糖。”
“江屿白,你知道吗?那颗糖,真的好酸好酸。可是,它也是我酸涩暗恋里,唯一的、最珍贵的甜。”
“你就像太阳,光芒万丈。而我,只是你光芒里一粒卑微的微尘。可即使是微尘,也贪婪地想要靠近光源,哪怕会被灼伤。”
“这颗柠檬糖,我会好好收着。就像…收好这颗为你跳动、为你酸涩的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岁晚合上日记本,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粉色封面。那颗被他体温熨帖过的柠檬糖,被她小心地用纸巾包好,夹在了这一页日记里。仿佛夹住了那一刻,所有的酸涩与回甘。
窗外夜色渐深,月光如水。少女的心事,被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星星岛,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发酵,生长。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