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地一下插进黄沙里,大拇脚趾头使劲一剔,海蛤蝲还没回过神来又回到破网篮子里,那些想借机逃跑的虾兵蟹将们,在小舵子的左右开弓地围堵下只好乖乖就擒。小舵子的腿上腮帮子上全都沾满了细沙,他使劲搓了搓,可黄细沙它没玩够不愿掉下去,偏要赖在他身上就是不走,看上去沙子更多了。小舵子费劲地拎着约十来斤重的破网篮子还想往前跑。
“辫子来桑(辫子勒上)ℽ
黑黑的女人又扯着嗓子冲着俩孩子吼了一声。
小舵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头才发现小辫子早散了,伸手乱摸头线,头线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低下头再找,一只黑黢黢(区)的脏手递了过来。石磨子使劲拖着自己的网篮在后面跟了上来,看着小舵子找绑头发线,抓了一把散落在沙滩上被海水冲上岸的海草,捡几根粗壮海草递给小舵子,自己也把散了的辫子系上了。小舵子接过海草看也不看撸起辫子随便捋了捋,将海草缠绕在头上了。黑黑的女人扯过孩子们的破网筐瞅了瞅龇牙咧嘴地笑了:
“都扛上搅缺(搅缺:家去-回家)”
孩子们扛着网筐晃晃悠悠跟着黑黑的女人向村里走去。这个黑黑的女人个子不高,二十几岁的样子,黑瘦的脸透着几分蜡黄,乌黑的头发胡乱地向后梳着,两眼虽然很大,眉宇间却流露着木讷,豆大的汗珠顺着发髻往下淌着,她捋了一下脸上的汗,袖子一滑露出白白的胳膊,蛮不讲理的太阳把胳膊晒得分成黑白两截,瘦弱的身子掩饰不住轻盈的体态,破了又补补了再破的裤子无力地甩来甩去,勉强遮着体,她叫安李氏,已是两个孩子的娘,村子里没人记得她的大号,大伙都叫她磨他娘。
这个村子叫安家村,村子里有百十几户人家,在两城镇也算是个大村子了,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去打鱼去了,村里穷,村里的渔民都没有自己的渔船,是跟着两城镇的大户们做渔工。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在家敲敲打打,修理着人家破损的渔船,女人们补着渔网还租种着两城镇里大户们的几亩田,拖家带口穷对付着过日子。
村口有一棵老杨树,据说有几十年的光景了,还是咸丰皇帝登基时候,大户们为了留个念想而栽的,如今已经蹿腾得高高大大的了,粗粗的树干,即便是三四个大人也抱不过来。旁边立着块碑,上头之乎者也地写了些什么,村里的人们都没文化,谁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让孩子们搓磨得溜滑。树上吊着个破铁锚,原本三根弯钩子还剩下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锚不知咋弄的也是黑黢黢放亮,村里有事就敲那个铁锚,当当当地响起来声音传得还挺远。树底下有一盘磨,那个磨磙子和磨盘是从与日兆县城搭界的五莲县五莲山上弄下来的花岗岩凿制而成,又黄又黑个头还挺粗大,谁家想碾点什么都会到这里推一推转几圈,也是村里人后晌午傍黑天闲磨牙的地方。
离磨盘不远站着两个粗壮汉,穿着衙门里兵卒才穿的衣服,胸前圆圆的勇字已经洗得模糊不清了,脚底下蹬着微微发白的蓝布靴,其中一个壮汉叫于蚌,手里拄着一条红缨枪,焦黄的脸上横七竖八地裂着弯弯曲曲的皱纹,黑黄的牙齿咬着一只旱烟袋,眯缝着小三角眼,嘬一口烟袋再用大拇手指摁一摁烟锅子,鼻孔里飘出来的青烟呛得他小眼珠子有点发红。大热天,他头上顶着缨子帽还耷拉着一条破旧的雁翎,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淌,淌过横七竖八的皱纹,又流过稀稀拉拉的胡子,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后背,破旧的兵服洇湿了一大片粘在身上,一圈圈的汗印渍留在蓝衣服上,使得汗印渍显得更白。
他旁边还有一个胖胖的汉子,他叫狗剩,肿眼泡子也是三角眼,短粗的大鼻子露着卷曲的鼻毛,厚重的嘴唇,光着脑袋,一条粗大的辫子从脑后绕到脖子前头,身上穿着一件不知是洗的还是晒得发白的蓝色上衣还有一个大大的勇字,敞着怀典着肥胖的大肚子,半倚半靠地坐在村边晾晒的破木船上,汗水珠子顺着肉嘟嘟下垂的胸脯直往肚子上淌,腿上裹着灰布绑腿,脚上穿着蓝布靴也没穿袜子,一股腥臭的味直往外窜。右手短粗的手指头慢悠悠地在肚子上来回搓着,摁着肚皮往下搓,肚皮挤成扁扁的一个肉坑,密密麻麻又粗又大的汗毛孔也张开着,一条条黑泥条带着肚皮上的汗毛掉到腿上,又落到沙地上。
他左手捏着一个东洋人的战斗帽不停地呼扇着,几只苍蝇围着他转,有两个不知趣的苍蝇飞落到腿上,他抡起战斗帽敲过去,粘在腿上的油乎乎脏泥噼里啪啦掉到地上不少,可苍蝇早飞了。胖汉子抬起厚厚的眼皮瞅了一眼同伴叹了口气:
“三层(县城)那里又闹高命刀(革命党)了,要(衙)门紧着抓。”黄脸于蚌满脸不屑地摇头哼了一声:
“造及(咱给)楼(老)爷当好差就凶(行)了,散(闲)丝儿(事)甭管。”
两人正说着,石磨子小舵子和他娘扛着破网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胖汉子眯着小眼睛打量着黑黑地女人:这娘们又捡了多少海蛤蝲,弄点吃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