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睁睁看着,知道它在漏,却连根指头都伸不进去,抓不住,挡不住。下一个要漏光的会是什么?是这手指头最后这点还算灵巧的劲儿?
还是吞咽唾沫、呼吸空气的本能?不知道。
只知道那沙漏的底儿,看得清清楚楚。
绝望从来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轰然倒塌的墙。
它是这间向阳病房里,那一点点变得稀薄、浑浊的空气。
你喘着气,却越来越憋闷,越来越艰难,而且你他妈还看得真真儿的,知道那氧气是怎么一点点少下去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钝刀子割肉。
疗养院的日子,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慌。
早上八点护工推着餐车叮叮当当来送饭,十点医生查房,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下午两点可以去楼下小花园“放风”,前提是你精神头还行。
林默的精神头,像秋后的蚂蚱,一天不如一天。不是身体垮得多快,是心里那点劲儿,被那无声流逝的“沙子”一点点抽干了。
他开始长时间地盯着窗外那棵叶子快掉光的梧桐树,一看就是半天。手机懒得碰,消息懒得回,连父亲每周那两三次的探望,也渐渐成了某种形式上的负担。
他看着父亲强打精神的笑脸,听着他那些关于公司“转机”的、水分很大的“好消息”,心里头那点愧疚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他透不过气。
他知道父亲在演,演给他看,也演给自己看。他也得配合着演,演出一副“我在好转”、“我很有信心”的假象。
这戏,演得双方都精疲力尽。
林振国来得确实少了。不是不想,是实在抽不开身。公司前期积压的问题像火山一样爆发。
一个关键项目因为核心技术被卡脖子,合作方发来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银行贷款到期,股价持续低迷让续贷变得困难重重;核心团队人心浮动,猎头的电话都快打爆了。
他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会议室、工厂车间、银行之间连轴转,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眼里的红血丝就没褪下去过。
每次抽空赶到疗养院,看着儿子越发沉默、越发消瘦的脸,他都觉得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只能更用力地削苹果,更努力地挤出笑容,说些更空洞的安慰话。
父子俩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渐冻症”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触碰不到真实的温度。
林衡偶尔能从父亲身上闻到淡淡的烟味,比以前重多了,还有一次,袖口沾着一点不起眼的油污,大概是直接在车间里待过。
这些细节,像小石子,投入林衡死水般的心湖,荡起一圈圈微澜,是心疼,也是更深沉的无力——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个拖累。
日子像掺了水的粥,黏黏糊糊地往前挪。
这天下午,负责林默的护工轮休,换了个新面孔。姑娘姓苏,看着顶多二十出头,扎个利落的马尾,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黑葡萄,透着股没被生活磋磨过的光。她推着林衡的轮椅去小花园“放风”,嘴就没闲着。
“林先生,您看着可真不像…呃,”小苏话说到一半卡壳了,大概觉得“病人”俩字不太礼貌,赶紧找补,“不像坐轮椅的!这身板,这肩膀宽的,以前肯定经常练吧?
”她歪着头,打量着林衡即使穿着病号服也难掩的宽阔肩背线条,语气里带着点小女生纯粹的羡慕和好奇。
“嗯,打球。”林默眼皮都没抬,随口应了一句。篮球?那玩意儿现在离他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小苏“哦”了一声,像是得到了答案。推着轮椅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飞快地扫过林默毯子下那双安静得没有丝毫动静的腿。
那眼神停留的时间短得如同电影里被剪掉的一帧,纯粹得就像在古玩市场看见一件品相完好的青花瓷瓶,瓶身上却多了道细小的裂痕——不带任何恶意,只有一种天然的、为美好事物受损而产生的惋惜。
就这么一下。林默心里头那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水波不兴,像被一根极其轻盈的羽毛尖儿,轻轻巧巧地撩破了。
不疼,甚至没有太大的波澜。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猛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定位——一个被牢牢焊死在特制轮椅上的“渐冻症患者”,一个行走(或者说坐着)的医学名词,一个未来被清晰标注了终点线的可怜虫。
那点惋惜,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最狼狈、最不愿面对的真实。
花园里那些姹紫嫣红、开得没心没肺的花,颜色好像“唰”地一下,集体黯淡褪色,变成了单调乏味的灰。
“起风了,”林默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