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们穿着统一的靛蓝色工装布长裙,戴着同色布帽,像一片蓝色海洋。她们的手指纤细却异常稳定灵巧,如蝴蝶般在那些高速穿梭的银色梭线边缘敏捷地跳动、拨弄、勾捻。棉纱——那本是柔软之物——此刻在巨大的机器力量牵引下,变得异常顺直紧绷,如同数百条疯狂的银色蝰蛇,“咻咻咻咻”地疾速窜入每一台织机那布满锯齿和铁爪的“巨口”之中!
与此同时,在这片钢铁森林的另一侧,成型的布匹如银色的瀑布、靛蓝的深潭、赤色的火焰河流般,源源不断地、轰鸣着从织机的“尾喷口”倾泻而出!巨大的卷布轮像饕餮般贪婪地吞噬着永不枯竭的布流,卷轴越卷越大,颜色纹理清晰规整,令人目眩神驰。
“万能的光明圣母玛利亚啊……”范德维尔被这宏大而又无比精确的景象完全震撼了。作为常年在孟加拉收购细棉布的商人,他凭借几十年的经验,下意识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上眼前刚刚从织机泻下、还在微微发热的一匹靛蓝色细棉布的表面。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双眼陡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惊呼起来:“上帝之手!不,魔鬼的炼金术!这种柔软度、这种滑顺感、这种细腻程度……竟然……竟然比白象国科罗曼德尔海岸出产的最顶尖的六十支细棉布还要好!”他手指反复摩挲着,仿佛在确认一场梦境的虚实。
“秘方在此。”一个沉稳的女声在一旁响起。那是一名同样穿着蓝裙、但左胸佩戴着三角形黄铜工牌、明显是工头或女工长的中年女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豪的笑意。她走到一台织机旁,伸出戴着帆布半指手套的手,用力掀开织机前端一个被钢铁挡板保护的隐秘装置的外盖。里面赫然是一个黄铜铸造、内壁布满微小喷孔的圆筒状部件!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从中散发出来,筒壁上闪烁着被火焰反复灼烧后特有的幽蓝色冷光。
“这叫‘烧毛器’,”女工长解释道,用一根细铁棍指向圆筒内部,“棉线进机前,要从这里高速经过。内部隐藏的火焰会瞬间烧掉纱线表面细小的绒毛毛羽。毛羽一去,线体光洁,织出的布面平整度自然就上去了,手感当然又滑又柔。这法子,能提升成品布面平整度至少三成!”
女工长说着,突然微微倾身,靠近范德维尔和旁边听得入神的加西亚,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在传递一个不容忽视的真相:
“诸位先生……听说在爪哇的纺织厂里做工的女人们……她们一天最少要干满十个时辰(八小时为一旧制天工时辰,此处指工作十二到十六小时)?”
范德维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爪哇的血汗工厂,从来不是秘密。
女工长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
“在我们炎华国,在悉尼皇家纺织总局,所有机位旁的工人,每人一天最多上六个时辰的班!而且严格按照排班表轮替!一个普通工人,每个工作六天,就必定有一整天自由休息!”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敲响了古老的战鼓。
“啪嗒!”一声脆响。
加西亚那本记录着无数殖民地利润数据的羊皮封面厚账本,直接从他那双因过度震惊而变得冰冷、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脱,重重地砸落在脚下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吕宋蕉麻厂的场景瞬间撕扯着他的记忆——那些形容枯槁的当地女工,手指在粗糙坚韧的蕉麻纤维中日夜摩擦,指节肿大变形,指甲下渗出的鲜血与黏糊糊的麻浆粘连在一起,散发出腐臭的气息。她们一天干十五六个钟头,累得像风中的残烛,可所得的那点微薄工资,连在自己亲手织出的半尺蕉麻布头都买不起!那才叫……地狱啊!眼前这些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在强大机器旁如同指挥家般从容工作的炎华女工所展现的尊严和活力,如同利剑般刺穿了加西亚用殖民掠夺经验构筑的心防。
钢铁厂纺织厂的震撼余波未消,范德维尔一行被带到了位于悉尼城西区、绿树掩映中崭新的“炎华国立新洲州立高等机械技艺学堂”。学堂的主建筑由坚硬的红砖砌成,窗户宽敞,透出明亮的光线。当那尊巍峨的铸铁钟被守时的校工奋力敲响时,深沉雄浑的声波瞬间笼罩了整个校区。范德维尔此时正站在一间巨大的“齿轮加工传动机实操车间”明亮的玻璃窗外出神。车间内部,锃亮的各种型号齿轮、轴杆、棘轮、杠杆在年轻学子的操作下发出精密的摩擦声。
“哐——哐——哐——”校钟的余音尚未散尽。
猛然间!一股如同大海涨潮般汹涌澎湃的声浪,猛然冲破了车间厚实的玻璃窗,狠狠拍打在窗外众人耳膜之上!清晰、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和整齐划一的力度:
“蒸汽之力,源于水火相激!盖因一立方寸(旧制度量)清水,受热成汽,其力足以抵十壮士!”
“凡气缸每平方寸受十五磅力,活塞即可驱动轴杆,抵十壮士之力!”
“活塞往复为功,汽门开闭得时,力始不穷也!”
……
这并非教堂唱诗班的祈祷,也不是军营的号令。这是上百名身穿统一青布校服、年龄多在十三四岁的少年学子,正手持课本(书名正是《格致启蒙·蒸汽篇》),整齐划一、满怀激情地高声诵读着关于“力之本源”的机械原理!少年们面色兴奋而专注,眼中有光闪烁,那是对掌握力量、洞悉奥秘的强烈渴望!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在钢铁厂的轰鸣远去后,更显出一种精神力量的纯粹与强大。
加西亚原本有些浑浊疲惫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他猛地撞开车间走廊后门,冲进隔壁一间宽敞明亮的物理学授课教室。讲台上,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青色竹布斜襟上衣、系着齐整布扣的年轻女教师,正用几块形状各异的大型磁铁和撒在木板上的铁屑,生动演示着无形的磁场如何牵引现实物象的神奇!一位坐在前排、额头突出、眼神异常明亮的男孩正高举着手臂,声音清脆而急切地抢问:“先生!学生有疑!倘若……倘若用黄铜之线圈,疾速割裂此等磁石布展之无形力线……”他的手指激动地在空气里比划着切割的轨迹,“是否……是否便能……如雷电劈开乌云般,凭空产生电流?!”问题超越了启蒙课本的范畴,直指未来!
“回吕宋!必须回吕宋办这样的新式学堂!”加西亚猛地抓住身旁冰冷的金属窗框,声音嘶哑地低吼着。他五指用力过猛,竟“咔嚓”一声,将窗框边缘腐朽的木头捏下一块碎屑!碎屑在他指缝间簌簌落下。他家族在马尼拉经营整整三代!财富如山,地位如王!可那些世代为他们家族打理产业、看护庄园、甚至照料他们后代的菲裔土人仆役,许多人至今都无法准确区分一枚堂吉诃德国比索银币和一枚墨西哥鹰洋金币的区别!这种世代相传的、以权力维系的无知,此刻在加西亚的反思中,正变成一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和对家族未来的巨大隐忧!
众人正准备离去,操场方向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呐喊声!
“嗬!——哈!!”
“杀!——啊!!!”
这声音雄浑、凶悍,带着训练有素的杀伐之气!
范德维尔心头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宽阔平整的大操场中央,又是大约百余名年龄稍长的少年学子,他们同样穿着青布校服,却人手一柄沉重的硬木操练长枪!这些少年在一位身材魁梧、目光如电的教练带领下,正排列成一个庞大的战斗方阵!烈日之下,少年们神情坚毅,眼神锐利!随着教习短促有力的口哨和指令手势:
“挺刺!”
“喝啊!”
百木齐发!
上百杆长度超过两米的硬木长枪,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同步向前突刺而出!动作刚猛暴烈!枪尖所指之处,空气被迅猛撕裂,竟然激起一阵肉眼可见的、小型的锐利风压!那整齐划一的突刺动作和充满力量的呐喊,汇成一股磅礴的、实质性的战意洪流,席卷了整个操场!
“这……这是……民兵操演?!”范德维尔的声音因内心惊骇而不由自主地发颤。如此年龄的少年就开始操练刺杀?而且还是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
一位身着长衫、颌下留着三绺花白长须的老校长(校长化名:黄公启明)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众人身旁。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深海般平和睿智,望向操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精神抖擞的少年时,眼中充满了期许。听到范德维尔带着惊恐的疑问,老校长捋须淡然一笑,声音如同古寺晨钟:
“此乃吾国立新学之必修。唤作‘健体卫国课’,校中无论男女学子,无论其志在工业、在农业、在科学、在商贸,每周二时(约两小时),风雨无阻,必修习武艺健体,熟习基本行伍阵列攻守之道。”老校长目光转向众人,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慑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家国情怀,“盖因凡我炎华之儿女,处此大争之世,既需通晓格致物理,掌握治器兴国之艺,亦须锤炼一身钢筋铁骨,深谙护家卫国、捍土保民之技!二者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缺一不可!此乃吾炎华立国立教之根本!”老校长的话语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生铁,砸在异国商人们的心上。
暮色,如同浓重的深蓝幕布,无声无息地垂落。当众人乘坐的马车缓缓驶离机械学堂,路过西区一片密集而简陋的住宅区域时,忽然被一阵阵抑扬顿挫、饱含韵律、却充满稚气的书声所吸引。声音源自一所毫不起眼的、用红砖和杉木搭成的蒙学堂。
好奇驱使下,加西亚示意停车,悄悄掀开马车的油布帘一角望去。
窗内昏黄的煤油灯光,柔柔地透出。就在这扇小小的窗格之后,奇异的景象映入眼帘:一群年龄不过十岁上下的男女幼童,正襟危坐于矮条凳上,穿着打扮各异——有小袄绸裤的粮店老板之子,有身着细麻布衫但肘部打着整齐补丁的渔家女儿……更令人惊异的是前排:竟坐着两位须发皆白、皱纹如沟壑般的老人,正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身,用漏风的瘪嘴,和眼前的娃娃们一同,认真地、竭尽全力地、一遍又一遍大声诵读着: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童声稚嫩清亮,老人的声音苍劲迟缓如古木摩擦,商贩子女的声音温婉,渔家女儿的声音带着海边风浪的质感……这些截然不同的声线,在这一刻,在这古朴文字的音律中,奇异地、毫无障碍地融合在一起,汇成一片执着而厚重的书声之浪!它顽强地穿透薄薄的窗纸,穿透沉沉的暮色,回响在悉尼的街道之上。
窗前简陋花坛内,晚风中摇曳着几株雏菊。煤油灯的光芒从窗棂倾泻而出,将那矮矮的一排人影,如同剪影戏画般,清晰地投射到蒙学堂院落入口处竖立的一块巨大石碑之上!那石碑用一整块洁白的花岗岩雕成,碑身上用古朴而凌厉的魏碑体,深深镌刻着四个如雷贯耳的大字——《族民平等诏》!此刻,天边的晚霞尚未完全褪去,一片片残存的、炽烈的火烧云霞光,正正好泼洒在碑身之上,将那刚劲的碑文染得如同浸透了战士的热血一般!血红与墨黑交织,成为这个傍晚最震撼人心的图景!
归程的马车,在一条新修的煤渣大道上吱吱呀呀地行驶。大道两侧,是望不到边际、开得正盛的向日葵花田。巨大的花盘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闪耀着耀眼的金黄色。花田中劳作的农妇们,都戴着统一的、用靛蓝土布缝制的宽沿遮阳帽。帽檐边缘,用白棉线清晰地绣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字——“炎华农会”!
马车辘辘驶过一片高坡,视野骤然开阔。
一直沉默的卡洛斯·门德斯,眼角的余光忽然被远处一座巨大的、造型奇特的塔状建筑所吸引。那塔身用粗粝的红砖和混凝土垒砌,高耸如山巅孤峰,塔顶是覆盖着铅皮的巨大储水罐,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塔身上无数粗壮的铁管虬结延伸,如巨龙血管,铺向城市的各个方向。
“那是……水塔?”卡洛斯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内心已被某种难以置信的猜测震撼。
向导(兼任翻译的年轻官员)点点头,语气依然平静却难掩自豪:“先生眼力非凡。那是去年刚落成的悉尼城西第一自来水提清总厂。从此,这悉尼城里每一位住民,无论其住深宅大院,还是栖身陋巷茅屋,拧开门口的水龙头,都能喝上干干净净、经砂滤炭清过滤的自来水。”
向导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约翰牛统领此地近百年,可只有总督府和几个大兵营里,才有资格开凿像样的水井。小民饮水,多在浅滩和受污的河道中提水,疫病不断。”他话音未落,一阵悠长而嘹亮的汽笛声从远处山峦腹地传来——那是钢铁厂专用于运输煤炭和铁矿石的蒸汽火车正穿行于新开凿的巨大隧道!汽笛的轰鸣与隧道的回音反复激荡,悠远深邃,仿佛大地在回应。就在这火车轰鸣渐渐淡去的间隙,一种更为古老而悠扬的歌声,乘着风,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从山谷的深处、从花海的尽头,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苍凉略带沙哑的老者嗓音)
“龙元闪闪——照红土唷——
铁矿——炼成——自由骨……”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旷野的劲风,带着熔炉的灼热,直直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