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羽站起身想去外面散散步,找一找蛐蛐,叮嘱孩子们别玩闹太过——
这时钱氏又走过来拉她说话了。她只得停下来听。
钱氏话说得弯弯绕绕,听了好一会儿螽羽才明白莫约是池三爷在外头打马吊输了钱,金哥又快要参加院试,免不了许多花销,他们手头一下拿不出足够的银钱来支使了。
这些年来螽羽也已听了钱氏口中无数如此这般的苦水。便一一应和着,说过两天差人送红封到池三爷府上去,祝愿金哥生员录科。
正说着话,突然间南南猛地一颤身子走动起来,只见她抬首侧耳、左顾右盼,将指甲放在齿间咬住,神情逐渐惊惶。
紧接着春安的乳母跑了进来,口中大声喊着“快来人”“救命”。
说的是——“少爷掉到井里去了!”
【卌壹】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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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跌跌撞撞跟着一群人在偌大的张府里走着。
长廊、门洞、庭院变得那样陌生,就如她第一次进府时那般漫无尽头。
这几年,夫人常与螽羽说,感谢她为她和老爷生下了孩子,感谢她操持家务、打理庄子,让夫人能在外头安心做事。
夫人与螽羽谈及她在外头的营生时,眼睛总微微眯起来,里头像有火在燃烧,垂下眼皮敛着一粒粒跳动的火星子。
夫人说,北方夷狄部落之中出现了豪杰,大有一统诸部的野心。
夫人说,各地豪强门客云集、广纳兵马,有许多起义者暗地里四下筹谋联络,期望得到她的资助。
夫人说,她途经尸横遍野的空城,生灵与死尸都在哀嚎本朝皇廷已经无法再膺天命,气运将尽了。
夫人说,皇帝意图重建荒废的火器场,奈何国库空虚、各部推诿,久久无人愿意应承此事,提议已一拖再拖数年。她便主持集资、奔走筹谋,要为“朝廷效力”,耗尽心血亦不为惧——
螽羽虽惧怕夫人眼中令人恐惧的狂热,但却也隐隐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柴薪所燃。
“蝈蝈,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人’了。明明做着妖孽之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像在看‘人’,为什么呢?”
“算了,我管他为什么。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非要做下去不可。”
“蝈蝈,你会怪我吗?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儿子……”
“蝈蝈,幸亏有你和蛐蛐在,不然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蝈蝈,蝈蝈,有你在真好呀。”
她耳边回荡着夫人那些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一群人围在那儿,孩子们在大哭。胡二左把浑身湿透的蛐蛐放在膝盖上,一下下用力压他的背。蛐蛐不停地滴着水,一动也不动。
天际雷声翻滚,滑腻的青苔散发出浓稠湿气。
天色越来越暗了,暴雨即将倾盆。
螽羽感到肺腑里一丝气息也吞吐不进,八月天里冷得像结了霜——天旋地转,眼前瘴雾弥漫,她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睁眼时,看到夫人的背影在烛光下晃动。
夜色很深,外头落着暴雨。
夫人背对着她坐在烛台前,像具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