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炒豆胡同往北走三里路,便是通州武清县的苇横街。
陈顺安隶属的那口井窝,便在苇横街一个拐角巷子里。
而唐老鬼的管片,就在苇横街旁边的金元街。
尸首刚打捞出来,还停摆在金元街的井上。
虽然尸体被泡胀了,已是巨人观,但陈顺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厮就是唐老鬼那个死鬼。
于是,陈顺安顿觉兔死狐悲,品出一丝不对劲出来。
好消息,心头大患已除。
坏消息,似乎来了个更大患的。
陈顺安可不相信,两位井窝子水夫先后意外落井,只是一桩巧合。
水窝子堪称京师一霸,其中混迹的碎催、青皮,乃至武夫不计其数。
更是背靠京都水商总会,总会长可是正儿八经的‘白山人’,乃都统府的某位佐领。
现在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打起了水窝子的主意?
风雨欲来啊……
陈顺安心事重重。
他提着袍襟,脚步匆匆赶往苇横街。
三德子也察觉到不对劲,沉着脸,默契的没有多说。
日头已高,天地一大窑。
街上马车络绎不绝,干燥的黄土街道上沙尘弥漫。
有西北来的骆驼队缓步穿过县门,在苇横街上临时采买红柳枝、苇丛。
驼铃在尘土中叮咚作响,又朝着京师方向去了。
路上遇到趾高气昂,纵马游街的‘白山人’和大人物,整条街都安静下来,陈顺安和三德子便赶紧背着身,躲在街旁让路。
等纵马的大人物们彻底走远了,这才继续赶路。
到了苇横街。
地上湿漉漉的,各种叫骂声和水花翻滚的声音呼啸而来。
穿着身长袍马褂的陈顺安在巷口顿了顿。
用袖口擦拭脸上汗渍,背挺得笔直,这才抄着双手踩过湿漉漉的地面,走进巷子。
不少扭着屁股,短衫单裤,推着独轮车的水夫一见陈顺安,先是愣了下,继而纷纷面露热情之色,朝陈顺安招呼着。
“陈哥来了?”
“陈哥吃了嘛,您呐!我这炒肝儿正新鲜,您尝一筷子给我点评点评?”
“顺安兄,你咋不多歇息歇息?水窝子这里交给兄弟几个,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陈顺安在这群水三儿里人缘颇好,就算是性子内敛寡淡的,见陈顺安目光看来,也点头示意。
“这段时间麻烦兄弟们替陈某推车送水了,陈某感激不尽!
等这月轮值了,陈某在拐枣巷子二荤铺包上一桌,什么干炸丸子、焦溜丸子、滑溜肉片随便点!管一天的饭,大家得闲了一定得来!”
众人一听陈顺安这话,就知道陈顺安是诚心实意的要请客,于是脸上热情更甚几分。
井窝子处,有两个年轻双胞胎铺伙,正合力转动辘轳拐把打水,又把绞出来的浊水倒在一缸大水槽里。
其余水夫们便从水槽舀水,将独轮车上的木质水柜装满,足足有五百斤上下,共计十多挑。
陈顺安脱了长褂,露出下面的短衣,又将裤脚挽起,这才将长褂小心叠好,放入棚下柜子里。
两铺伙知道陈顺安有下值去茶馆喝茶听书的习惯,这身黑大布长褂便是面子,贫苦老百姓压根买不起。
朝双胞胎铺伙知会一声,陈顺安走到水槽边,便见三德子已经帮他的水车装满了。
三德子道:“老哥,你行吗你?”
陈顺安舒张着手掌,旋臂一扭,肌肉宛若一道道水银翻滚蠕动,‘呼呲’一声打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气浪。
此乃聚筋力,锤炼筋肉,力贯周身之相!
陈顺安笑道:“你这嘎杂子琉璃球,你哥哥我推了七八年水车了,有何不行的?”
三德子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水花溅浪声此起彼伏,但没过多久,便安静了下来。
三十多个水夫打好水后,都没推车送水,或单腿依靠在墙上、或蹲在地上,就候在巷子里,似乎在等着谁。
巷子外不时有人经过,只是目光朝里面看了一眼,便似看到一群豺狼虎豹般,赶忙收回目光,闷头赶路。
然而直到辰时末,这些水三儿也未等到想等的人。
“不等了,去找李掌柜去!”
“对啊,居然有人敢欺负到咱们井窝子里,害得陈老哥躺了半个月,这事没完!”
“唐老鬼死了!我听说其他管片儿也死了好几个!”
“要我说,肯定是碓房那些掉腰子干的!干他姥姥!!”
群情激奋之下,一众水三儿吼得脸红脖子粗,更有甚者已经从水车下面掏出柴刀、斧头、飞镖……甚至还有弩箭。
武德充沛。
而这群水三儿为陈顺安出头,既有真心,也有私心。
毕竟唇亡齿寒,如果陈顺安是在家里,别的地方出了意外,那就罢了。
但偏偏是在井窝子这里,还掉入井里了!
这次是陈顺安,下次是谁?
而且其他管片都出事了!
这是打所有水三儿、打东家、打整个水窝子行当的脸!
至于‘碓房’,那跟井窝子是世仇了。
前朝之时,京师汲水尚且免费,大多井水都是公有。
只是山高路远,街深巷杂,有的人家不便汲水,便有青州人帮忙汲水,从中获得微薄利润,养家糊口。
但自长白圣朝立国后,为了封赏从龙之人,便改井水私有,赐给了为其冲锋陷阵的冀州人。
青州人被赶跑了,便干起了碓房的勾当,专门替人把粗米去壳舂麸,变成精米。
如果来舂米的,是拿着朝廷按月发放的俸米的‘白山人’,那碓房自然是摇尾乞怜,高呼主子。
如果来舂米的只是普通百姓,那碓房自然是百般为难,逢十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