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一辆考斯特中巴车驶出县政府大院,车轮碾过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柏油路,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
车内气氛有些凝滞。常务副县长徐清林坐在李毅飞斜后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张纸巾,指尖微微发白。
负责招商引资的副县长张诚则望着窗外缺乏生气的街景,眉头紧锁。
环保局长赵开亮坐在最后排,脸色倒是平静,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办公室主任陈嘉亮坐在李毅飞身边,低声汇报着下午的行程细节。
李毅飞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上午会议结束时那几位副职和部门头头不自然的神色,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此刻,他需要亲眼看看,阳兴县的病灶,到底烂到什么程度。
车子很快抵达了目的地——阳兴县海洋重工机械厂。厂区大门锈迹斑斑,门口悬挂的厂名牌匾也显得灰扑扑的,透着一股暮气。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不合身西装的中年男人早已带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门口焦急地等候,正是厂长刘海。
看到考斯特停下,他连忙小跑上前,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欢迎李县长!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海洋重工指导工作!”刘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边殷勤地拉开车门,一边忙不迭地介绍着身后的人。
李毅飞下车,目光平静地扫过刘海和他身后略显拘谨的班子成员,淡淡地点了点头:“刘厂长辛苦了。”他的声音不高,但这低沉的语气却让刘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辛苦不辛苦!李县长,各位领导,这边请!我们先去企业发展馆看看,了解一下我们厂的辉煌历史和……”刘海一边侧身引路,一边试图掌控参观节奏。
企业发展馆窗明几净,灯光打得恰到好处。墙上挂着大幅的历史照片、泛黄的奖状和锦旗,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一些陈旧的零件模型。
刘海口若悬河,激情澎湃地讲述着厂子曾经的辉煌:为某某大船提供过关键部件,获得过部级表彰……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展柜玻璃上。
徐清林和张诚跟在后面,听着这早已烂熟于心的“光辉事迹”,眼神都有些飘忽。
赵开亮则抱着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李毅飞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蒙尘的奖杯和褪色的照片,最终停留在展馆尽头墙上挂着的、最新的年度财务报表影印件上——那醒目的赤字。他忽然停下脚步,打断了刘海声情并茂的讲述:
“刘厂长,企业发展史,我们大致了解了。很好。”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刘海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我更关心的是车间里正在发生什么。带我们去生产一线看看吧。”
“啊?现…现在?”刘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额头的汗珠肉眼可见地汇成了小溪,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徐清林——这位分管工业、与他关系匪浅的常务副县长。
徐清林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刘海沉不住气!他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上前一步,看似解围实则催促道:“刘厂长,愣着干什么?
李县长要看车间,是关心咱们企业的生产现状!快带路!”他特意加重了“生产现状”几个字,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
刘海被徐清林的话顶得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地应道:“是,是是是!李县长,这边请,这边请……”他脚步虚浮地在前面带路,背影透着一股绝望。
穿过几栋同样显得陈旧的办公楼,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
巨大的厂房大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处天窗投下几束光柱,光柱里漂浮着细密的尘埃。
当李毅飞一行人踏入车间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除了似乎早有预料的赵开亮——都呼吸一窒。
诺大的车间,数十台车床、铣床、冲压设备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大部分都安静地蛰伏着,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只有零星的几台机器在发出有气无力的嗡鸣。而本该在机器旁忙碌的工人们呢?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围坐在工具箱上,捧着搪瓷缸子,悠闲地喝着茶水,聊着天,唾沫横飞;
有的干脆搬了小板凳,聚精会神地下着象棋,棋子拍得啪啪作响;
更有甚者,倚靠在冰冷的设备旁,翘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瓜子皮随意地吐在满是油渍的地面上。
看到一群“领导”突然闯入,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敬畏,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几个靠得近的工人停止了交谈,但也只是停止了交谈,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死寂。一种混合着懈怠、麻木和破罐子破摔的死寂,弥漫在巨大的空间里,让人胸口发闷。
只有角落里那几台运转的机器发出的单调噪音,反而更衬托出整体的死气沉沉。
刘海的脸已经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用袖子擦着不断涌出的汗水。
徐清林和张诚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尤其是徐清林,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几个耳光。
他分管工业,海洋重工是县里重点“兜底”的国企,这景象等于是在新县长面前把他的脸踩在地上摩擦!
他狠狠瞪了刘海一眼,眼神如果能杀人,刘海此刻已经千疮百孔。
李毅飞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径直走进了这片“休闲区”。
他走得很慢,皮鞋踩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在这异常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毅飞走到一台巨大的龙门铣床旁。这台设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漆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铁锈。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床身,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层厚厚的、混合着金属碎屑的黑色油泥。
旁边放着一个扳手,扳手的豁口磨损得厉害。他拿起一个放在加工台上的半成品零件,边缘粗糙,毛刺横生,显然是废品。
他又踱到一台停转的数控车床前,弯腰看了看控制面板,上面几个按键的标识已经模糊不清,屏幕上也积满了灰尘。
他尝试性地按了一下启动键,机器毫无反应。他又伸手在导轨上摸了一把,再抬手时,掌心一片乌黑粘腻。
他就这样,在一台台沉默或低吼的机器间穿梭,触摸、观察、审视。
时而蹲下看看地沟里的油污,时而抬头看看布满蛛网的天车轨道。
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解读一部写满问题的密码。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与周围懒散麻木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先明的对比。
那些原本还在嗑瓜子、喝茶水的工人,渐渐被他这“奇怪”的举动吸引了。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下棋的也停下了手中的棋子,所有人都带着好奇、不解,甚至是一丝看热闹的心态,目光追随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县长。
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领导,不训话,不骂人,就是像个技术员一样在车间里转悠、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刘海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徐清林和张诚也是如坐针毡,大气不敢出,只盼着这漫长的“参观”早点结束。
终于,李毅飞在一个还算干净的工作台前停下了脚步,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污。
他擦得很仔细,从手指到掌心,每一道纹路都不放过。整个车间静得只剩下那几台机器单调的嗡鸣和他擦拭手掌的细微声响。
擦干净手,李毅飞将抹布轻轻放回原处,这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面无人色的刘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