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塔的雾,此刻浓得已不似水汽,倒像是千百年郁结于此、从未被阳光照透的冰冷瘴疠,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首相官邸深处那间橡木嵌板的古老书房,早已被这浓雾浸透,每一寸木纹都仿佛吸饱了铅灰色的寒气。橡木座钟那包裹铜壳、黄铜擦亮的沉重钟摆,单调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咔嚓…咔嚓…”声音生涩,如生锈的铁轮在吃力转动绞盘绳索,每一个轮回,都带着不祥的齿音,碾在耳膜上。
斯坦利首相枯瘦如老树枝条的手,搁在沉重的红木长桌边缘。桌上摊开的是油墨尚带刺鼻腥气的《泰晤士报》,朱砂笔在那篇《赤色威胁:袋鼠国的暴政真相》的社论周围画下的血色圆圈,粗粝、暴戾,仿佛不是墨水,而是直接用指甲抠抓报纸,令纸页痉挛撕裂,渗出赤红汁液来。报角那张大幅配图,炎华国工人在钢铁厂熔炉前汗流浃背、坚实如山的身影,被特意套印上一层阴毒怪诞的暗红,如同凝固的淤血,将那些沉默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涂抹成地狱幽魂的受难图。
壁炉里蹿升的火焰竭力跳跃,噼啪作响,将那扭曲的红光投在斯坦利布满深刻褶皱的脸上。光影游移间,他深陷的眼窝如同不见底的矿洞,时而幽暗如渊,时而骤然爆出两点鬼火般森冷的光。枯槁的手指缓缓拂过桌角的地球仪,那覆盖南半球的硬漆光滑冰冷。他的指尖描摹着袋鼠大陆那粗犷辽阔的轮廓,力道沉滞,仿佛不是在抚摸一块象征土地的模型,而是在一寸寸丈量着某种庞大猎物的咽喉,感受着皮肤下脆弱颈骨的确切位置和搏动的血脉,如同一个老练的屠夫在掂量下刀的分寸。
“‘毒蛇计划’,需要见血封喉的毒液——致命一击,越快越好……”他嘶哑的嗓音在静得瘆人的书房里摩擦回荡,如同砂纸刮过铸铁的表面,“克拉伦登,高卢那只三色公鸡,还有汉斯那头山毛榉林子里窜出来的黑熊…反应如何?”
外交大臣克拉伦躬身站立,深栗色燕尾服在昏暗中几乎与橡木护墙板融为一体。他无声地展开一页带着密押印记的抄报纸,纸页被烛光映照得半透明,其上纤细的密码符号宛如爬行的毒虫:“拿破仑三世点头了。他会在《费加罗报》上,把我们精心准备的‘炎华劳工地狱’系列煽情小说逐日登载,也会在不痛不痒的《太平洋不承认条约》上,添上他那花哨的签名。但——”克拉伦顿了顿,指尖精准地点在地图上那条狭长如血痂的暹罗湾,“拒绝派遣一条舢板参与海上封锁。汉斯那头狐狸精,俾斯麦首相——他托人递来的口风更刁钻:如果我们对他们在巴尔干用爪子刨食的动作,选择暂时闭上尊贵的约翰牛眼睛,那么,尊敬的克虏伯家族…将‘慷慨地’,以所谓‘老旧设备技术交流’的遮羞布,把一部分废弃在鲁尔河畔仓库里发霉的生铁块子,抛过重洋,丢进炎华人的怀里。”一丝冰冷的笑意爬上克拉伦登的嘴角,“不过,他们的印度支那总督倒是爽快得很。西贡港——所有打上炎华烙印、哪怕是飘着一片炎华破帆的烂木头船,一旦驶入锚地,都将被永远扣押,直到钢铁锈穿龙骨,沉入那片浑浊的泥汤里。”
“这两条贪婪又怯懦的水蛭!”斯坦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诅咒,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猛地抄起桌上的纯银雪茄刀,狠狠一截,火星乱溅。他用力将那剩下的半支粗大哈瓦那雪茄戳向玛瑙烟缸,烟缸发出一声痛苦**,扭曲的烟头犹如一颗被捻碎的恶毒心脏。更多的猩红火星失控地迸射而出,有几颗炽热尖啸着,正正地落在世界地图上那片广袤无垠的太平洋西岸,在代表炎华的位置烫出几个细小却刺眼的黑点。那黑点如同毒蛇之瞳,阴冷锁定远方。“通知巴黎的秃鹫!”斯坦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夜枭唳叫,“告诉他们,想在地中海的烂泥里翻找罗马金币,我们……可以容忍!但袋鼠大陆旁边那片沸腾着铁矿石的海水——”他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地图上那片被暗色标注的深蓝,“——是我的池塘!是约翰国的王座!那滩浑水,高卢的手指头敢沾湿一丝一毫,我就把它连根剁下来,喂给海峡里的鲨鱼!至于俾斯麦那头老山魈……他想把钢铁塞进嘴里咀嚼,另一只手又想来掏约翰国的钱袋?”斯坦利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露出被烟草染成焦黄的牙齿,“让军情六处那只无处不在的黑寡妇织网!每一艘驶出汉堡港、打着克虏伯三角旗的货轮,从它解开第一根缆绳开始,到它沉入大海之前最后浮起一个气泡——每一分钟航线,每一寸货舱,都必须有十二只眼睛盯着!敢向南运送哪怕一磅用于锻造炮管的特级合金钢——立刻行动,让它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堆散布在北海底的美丽暗礁,让鲨鱼用它们的尖牙,去慢慢清点克虏伯的野心和贪婪!”
窗外,伦敦交易所那座巨大的铜钟沉闷而悠长地敲响了。仿佛应和着这不祥的钟声,首相书房内巨大的落地窗外,冰冷的电子报价屏幕上,残酷的数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恶意的手推动着,冷酷无情地向下翻滚。那象征着炎华国力与货币信心的龙元币值,昨日还挂着“1:3.2”的矜持标价,转眼间,数字已狂乱暴跌,最终定格在触目惊心的“1:4.7”。仿佛一场无声的地震骤然撕裂了金融大陆的板块,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浪从门外率先撞入。
财政大臣格莱斯顿几乎是被这无形的气浪推搡得踉跄跌入书房,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歪斜滑落到了鼻尖,镜片后那双因长期与赤字搏斗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摊开的皮面账本,仿佛那账本正喷射着灼人的毒焰。“首…首相阁下!”他的声音因惊骇和剧烈的喘息而变调,“刚刚传来的…罗斯柴尔德!老罗斯柴尔德的家族银行,在十分钟前…已经开始疯狂地、不计成本地抛售他们持有的所有龙元计价债券!纽约交易所的鬣狗闻到了血腥味!巴黎交易所的秃鹫也伸出了爪子!跟风如潮!抛售……抛售已形成海啸!龙元汇率……彻底崩溃了!炎华国外汇储备的堤坝…恐怕在日落之前……就要被这滔天的恶浪彻底冲垮、摧毁!”
“垮?毁?”斯坦利如同一具压抑了千年的熔岩爆发般霍然站起!猩红的天鹅绒斗篷下摆划破空气,发出裂帛般的嘶鸣,瞬间扫落桌面上凌乱堆砌的数份加急密电。黄色的电报纸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枯叶,在沉重的波斯地毯上簌簌飘散。“恐惧是弱者的乳汁,格莱斯顿!我们的‘袋鼠之影’,那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利爪——已经死死攫住了炎华的咽喉!”他几步跨到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袋鼠大陆西北角那个毫不起眼的港口标记点上,指甲刮擦纸面的声音尖锐刺耳,“达尔文港!他们的矿脉!他们的输血管!那条刚刚接通内陆大铁矿的铁路命脉!就在昨夜,我们已经送它回到了上帝手中!轰隆——”斯坦利猛地挥拳砸下,空气发出爆鸣,“铁轨被炸得拧成了麻花,如同被魔鬼嚼碎的骨头!他们的高炉必须喘息,他们的钢铁产量——不出半个月,最少下降三成!那还远远不够!”他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剐过一旁垂手肃立的殖民大臣卡纳冯伯爵那张保养得宜的苍白面孔,“还有爪哇!那些郁金香的软骨头骑士们看不住的蚂蚁窝!卡纳冯!我让你点起的‘野火’呢?‘火焰’舔舐那些贱民的帐篷了吗?那些‘红溪会’的蠢货,闻到自己的血腥味了没?”
卡纳冯伯爵,这位衣饰永远一丝不苟的老派贵族,此刻身形如遭雷殛般微微前倾,一个带着陈旧檀木气息的狭长匣子仿佛凭空出现在他平举的、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之上。他垂着眼,缓缓揭开盒盖。天鹅绒衬底上,静静躺着的却非珠宝,而是一柄沉甸甸、明显出自雨林部落工匠之手的笨重石斧,粗砺的石刃上凝固着黑红色的、尚带原始腥气的血痂。石斧旁,是一小卷印着猩红炎华龙纹戳记的“土地特许税凭”,纸面簇新,印痕清晰深刻,如同来自炎华官方的催命符咒。银质袖扣在壁炉火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亮痕,卡纳冯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宣读一份拍卖清单:“遵照您的意志,‘友谊’的光芒已经照进昆士兰最幽深的雨林。三万支1843型燧发枪已于昨夜,准确无误地交到了‘钢爪’部、‘血冠’部,以及‘燃烧之矛’三个酋长大人满是油彩的手中。至于您点名要的‘红袋鼠’部落——”卡纳冯苍白的嘴角向上牵拉出一丝诡异的纹路,他从匣子侧面的暗格里拈起一块小小的银质徽章,徽章中央的盘龙纹饰已被刻意涂抹上一层刺目的、未干透的赭色兽血,“——就在炎华富源矿山主营地一片焦黑的废墟余烬里,我们英勇的土著盟友,为我们留下了这个绝妙的证物——炎华龙徽!就在……我们那些慷慨给予他们‘友谊’的炎华同泽们被火焰吞噬的尸体旁。”灯光下,徽章底端清晰无遗的约翰国伯明翰军械局生产编号标记,冰冷如铁证,无声诉说一切。
这荒谬冰冷的证词还在书房里回荡,橡木镶板包裹的厚重房门被猛地撞开!海军大臣索美塞特勋爵的身影裹挟着一股热带海域特有的咸腥风暴冲了进来,手中那份标注着绝密红色十字的电报几乎被他攥得粉碎。“斐济!紧急密电!就在三小时前!”他额上渗出的汗珠浸湿了鬓角,一步重重踏在厚地毯上,展开的海图发出呼啦的炸响。朱红色的墨水如同喷溅的血迹,刺目地点在南太平洋岛屿链中那个狭长的邦加岛上,更绘出一支刺目的箭头,箭锋所指,正是欧亚海上生命线的咽喉之地——马六甲海峡!“炎华国第二舰队主力,包括至少六艘配备巨大舷炮的‘伏波级’铁甲冲角舰,全部!全部在邦加岛西侧锚泊了!”索美塞特的指甲,因用力过度而泛出惨白,重重划过图上海峡狭窄的航道,如同划破对手的血管,“‘锁链’!我们的‘锁链行动’——必须现在就勒紧!在那些铁甲怪兽还盘踞在巢穴里的时候!立刻!马上!”
就在同一时刻,伦敦圣詹姆斯区尽头,汉斯国大使馆那幢布满新古典主义浮雕的灰色石头建筑深处,与斯坦利书房内毒蛇吐信般的咆哮不同,这里的空气凝重得如同冬日被冰层覆盖的河面,底下,却似乎有暗流在急切奔涌。
大使冯·德·格罗提乌斯,这座帝国意志在海外的坚硬磐石,身姿挺拔如枪,矗立在那张覆盖着厚重紫绒的长条会议桌首席位置。天花板上巨大的青铜吊灯投下明亮冷峻的光芒,将他深刻的五官轮廓分割出锐利的明暗边界。他的目光,如同精准测量的仪器,缓慢而有力地扫过桌边每一位来自柏林不同强力部门的面孔——帝国贸易代表僵硬的下颌绷紧如石;海军武官浓眉深锁如被冻住;汉斯国总参谋部派来的那位阴鸷上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硬质桌布下冰冷的枪套皮革;财政部的专员捏着镀金钢笔,指节已然发白。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旧羊皮纸和一种无形的重压,几乎能听见各自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声。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玻璃水瓶倾倒时水流撞击杯壁的细微声响,此刻都显得无比刺耳、突兀。
“诸君,”格罗提乌斯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凝固,并非震耳,却带着精铁淬火后的硬度和穿透力。他双手平展开面前那份装帧异常考究、页边烫着金线的《汉斯-炎华自由贸易及技术合作谅解备忘录(草案)》,羊皮纸的边缘在灯光下泛出柔韧古旧的光泽。他的视线不再看人,而是投向了那叠文本,仿佛要灼穿纸背。“柏林和鲁尔的烟囱被阴云笼罩得太久了。而现在——”他顿了顿,重音敲在每一个词上,如同战锤敲打铁砧,“炎华国,以矿产换装备,以市场换生机!他们将向我们敞开袋鼠大陆那流淌着赤铁血河的无尽宝藏!铁矿石、稀有金属、上等毛麻……每一项大宗商品离岸价格,都在草案中明确标示:低于当前伦敦现货交易基准价百分之十七点五!这不是邀请,是贸易战场上撕开的一道黄金缺口!鲁尔那些焦渴的熔炉,柏林郊外那几座半生不死的纺织厂,萨克森那挣扎在破产边缘的精密仪器作坊——它们的呼吸,就悬在诸君此刻是否敢于落笔的勇气上!”
冰冷的空气里响起一阵被强行压抑的抽气声。桌旁众人凝固的面部肌肉终于开始细微地抽搐。财政部专员下意识地伸手想扶稳微微震颤的金丝眼镜,却碰到自己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海军武官放在桌下的拳头捏得更紧,骨节发出咔哒轻响。
格罗提乌斯对众人的震动毫不意外。他目光锐利如电,直接翻到备忘录的核心附件——《墨尔本大学与柏林洪堡大学学者长期互访及联合科研计划摘要》——羊皮纸上精心排版、德汉对照的楷书印刷体映入眼帘:“这不仅仅是生冷的矿砂与钢铁机器的流转!是科学之薪火!工业智慧之真髓!”大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传教士般的使命感,手指戳在洪堡大学的徽记与墨尔本大学那设计独特的袋鼠腾跃校徽上,“三年期全额奖学金!第一批四十名,涵盖冶金动力、数理化学、地质勘察三大学科!这是未来的种子!他们将进入炎华顶级学府的核心车间、最高实验室,亲历那些驱动铁甲舰的巨兽心脏!作为回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聆听者骤然紧缩的瞳孔,“炎华最杰出的工程师,特别是那些据说能点石成金的神秘应用物理学家,将进驻我们军工巨头克虏伯的核心研究壁垒和西门子的电机设计中心!交流?不!这是赤裸裸的智慧移植!是将一整个正在急速苏醒的工业巨龙的脊骨生长术,嫁接进汉斯血脉的机会!诸君!看清楚!这协议的每一个字,都是命运车轮轰然转向时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死寂。绝对的、仿佛能冻结思维的冰冷死寂笼罩了这间封闭的房间。只有无数道眼神,在格罗提乌斯脸上、在那份仿佛蕴含风暴的羊皮纸上来回碰撞、挣扎、切割。帝国的心脏,这一刻清晰地听到了来自遥远南方的召唤与质问。格罗提乌斯稳稳站立,灯光落在他肩头的帝国雄鹰徽章上,冰冷地折射着光。他等待的,是柏林决策者们的意志能否跟上这时代铁轨轰然转向的车轮。
距离这历史性会议仅仅数日之后,同一年的柏林冬季沙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水晶吊灯将金碧辉煌的大厅切割成无数个光影交错的碎片空间。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雪茄烟雾、名贵香水的气息,以及夫人小姐们窃窃私语时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她们的话题围绕的是巴黎世博会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展品——自动纺织机、电光装置、巨大的热气球……旧秩序的华丽余晖在此刻慵懒地铺展。角落里,几位老派容克贵族叼着粗大的雪茄,低声抱怨着铁路带来的嘈杂噪音和随之涌进城里的“肮脏泥腿子”,雪茄烟圈在空气中凝结,像是对逝去时代的最后挽歌。
然而在这金碧辉煌的厚重丝绒幕布与雕花廊柱构成的阴影深处,几位穿着深色普鲁士骑兵校官礼服的身影悄然围成一簇。一只关节粗大的手正牢牢捏着一张从遥远东方漂洋过海抵达的《晏清报》(特辑号)译稿。报纸的纸张粗糙坚韧,墨迹浓重得有些发洇。
“哼!同泽共生?”说话者是一位名叫埃尔温·冯·施陶芬霍芬的独眼少校,深陷的右眼窝藏在一片黑色皮眼罩下,仅存的左眼锐利如鹰隼。他用一柄淬着寒光、布满华丽蚀刻花纹的军用匕首刀尖,轻蔑而极具侮辱性地挑起报纸边缘,刀刃在“同泽共生”四个加粗方块字下方划过一道冰冷的反光。仿佛那不是铅字,而是毒虫丑陋的触须。“不过是东方巫师炮制出来的精神鸦片烟膏!涂在赤色的骷髅头上骗人罢了!能挡得住克虏伯工厂最新下线的八英寸要塞重炮炮弹?”他啐出一口浓重烟雾,语气里满是对钢铁洪流和绝对力量的信奉,“轰!再坚固的所谓‘联合战线’,也将如沙滩上的土堡一样崩溃,化为齑粉!唯有绝对的物理毁灭力,才是唯一能书写的真理!看看我们在石勒苏益格的进展,就是明证!”
“未必……”
沙哑、苍老得如同枯枝在寒风中摩擦的声音,骤然刺破这年轻军官的激愤之语。如同一瓢冰水,浇灭了方才升腾起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众人悚然回头。
只见哲学家弗里德里希·谢林,这位德意志精神世界的巨擘,正拄着一根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深色乌木手杖,悄无声息地立在众人身后的廊柱暗影里。银丝编织成的白发在灯光暗淡的角落依然熠熠生辉,浑浊深凹的眼窝里,却闪烁着一种洞察时间洪流的智慧火焰。他似乎是从比沙龙更古老的时光里踱步而来,脸上每一道深深的褶皱里都浸染着历史的铅灰尘埃。
“年轻的雄狮们……”谢林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钟磬在青铜殿堂中鸣响,余音穿透百年喧嚣直达灵魂深处,“还记得1848年的春天吗?莱茵河、易北河两岸骤然升腾的烈火……那些烈焰,起初不过是被资本家丢进矿井与织布机深井里的、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工人指甲缝中抠出的求生火苗!火焰为何能席卷千里?因为——”他枯槁的手指慢慢抬起,手杖的乌木圆头仿佛一个沉重的**,坚定地指向那扇被厚重猩红天鹅绒帘幕遮掩的巨大落地窗外。
冰冷的北风似乎感受到了哲人的指引,猛地掀开帘幕一角!
凄厉的风雪声瞬间灌入,随之撞入众人视线的,是皇家林登大道上、深可没踝的雪地里,正在昏黄瓦斯路灯下佝偻着身体、跺着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脚执行巡逻任务的普鲁士近卫军士兵!单薄的冬季军服无法抵御严寒,每一张年轻的、僵硬的、口鼻喷吐着白气的面庞,都在刺骨风雪中凝固成绝望的雕塑。这些本该是帝国基石的肌肉和骨头,此刻只能在严寒中瑟瑟战栗。
“当……这钢铁被用来铸造的,不是提升灵魂与福祉的桥梁……”谢林的声音骤然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原野,每一个沉重的音节都重重敲击在听众的心脏上,“而是制造更坚固牢笼和绞架锁链的时候——”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灼热锐利,仿佛穿透了柏林夜晚的风雪,直抵万里之外的南太平洋,直击年轻军官们那根深蒂固的帝国梦,“——反抗的火种,就必定会在炉渣最深处、在那些被剥夺了一切的人的心灵最黑暗之地,重新燃烧!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他握着手杖的指节泛出苍白色,“炎华国的铁甲舰……”哲人微微侧头,目光如同穿透了厚重墙壁,看见了遥远海平面上嶙峋的钢铁轮廓,“或许正是风暴海啸来临之前,另一个大陆的巨人所敲响的第一声警世洪钟……一声用铁与火书写的,关乎人类另一种可能的启示录!”
冰冷的空气瞬间凝固。独眼少校埃尔温捏着匕首的手指微微发抖,刀尖上的报纸一角被悄然割裂,无声地飘落尘埃。角落里的奢华沙龙仿佛被哲人的低语暂时冻结,那些穿着华美裙裾与精致制服的身影僵在原地,只有窗外巡逻士兵踏雪的嚓嚓声,异常清晰地穿透进来,一下,一下,敲打着每一个听见者的神经。
旧日余烬与新火微光
几缕苍白的余晖,被柏林工业博览会恢弘的玻璃穹顶无情切割,散乱地涂抹在成千上万冰冷的展品之上。在这片由钢铁、黄铜与蒸汽编织的机械奇观森林中,一个奇异的角落却诡异地吸引了无数目光。玻璃展柜里静卧的并非克虏伯的钢铁巨兽或者西门子的电光精灵,而是一台体积并不算庞大、却被设计得异常精巧的蒸汽动力纺织机。它迥异于全场冰冷秩序的钢铁灰暗,其庞大、呈辐射状排列的黄铜飞轮表面,以一种堪称怪诞的繁复工艺,深深刻印着充满原始生命律动的浮雕:左侧,一只肌肉虬结的袋鼠以强健后肢蹬地跃起,充满野性的线条仿佛要冲破金属表面的禁锢;右侧,一条象征着古老东方力量的五爪蟠龙,身形如怒涛般盘绕升腾,龙须怒张,鳞爪撕风,与袋鼠形成充满爆炸性张力的动态平衡。蒸汽的嘶鸣在飞轮旋转时被转化为有节奏的轰鸣,使得那雕刻出的图腾,如同在冷冽的金属舞台上进行着一场穿越时空的、无声的原始战舞,充满矛盾却又奇异的和谐力量。
来自伯明翰的机械商人本杰明·米德尔顿爵士,捏着他那根镶有巨大猫眼石的文明棍,用其末端傲慢地戳了戳展柜厚厚的玻璃。他嘴角下撇,露出一个混合着鄙夷与荒诞感的嗤笑:“简直是……野蛮与文明的畸形产儿!就像把一台精密的经纬仪,插进了食人生番跳舞祭祀的羽毛冠子!”他身旁那几位来自曼彻斯特棉业公会的同伴,立刻爆发出附和的大笑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杂耍表演。
这刺耳哄笑声的余波尚在空气里震荡,一个低沉而充满穿透力的德语声音却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压住了所有的喧哗。
“看看这传动杆接驳处的减震结构!还有飞轮内侧那几组隐蔽的棘轮联动系统……”
出声者是汉斯国工业促进大臣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伯爵。他紧贴展柜玻璃站着,鼻梁上低垂的金丝夹鼻眼镜镜片后,那双总是充满审视和计算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没有看那些代表维多利亚时代品味的精美装饰,而是死死盯着纺织机动力输出核心那看似笨重、内部却暗藏无数精密咬合齿片的装置。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夹在指尖的粗大雪茄,有一长段的灰色烟灰在无声无息间剥落,纷纷扬扬地飘洒在了博览会官方那巨幅、印满参展企业名称的厚重名录上,恰好覆盖住克虏伯公司名称的前几个字母。
“精妙……相当精妙……”罗恩低语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玻璃上勾勒那套传动装置的外廓,“他们把鲁尔区那套最核心的钢齿咬合联动技术,如同施了魔法般……变成了这副狂野图腾躯干里跳动的钢铁心脏!这不是简单的‘使用’我们的技术……”他猛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像两颗炽热的炭,穿透会场内缭绕的雪茄烟雾,刺向他身旁那位如同铁塔般沉默伫立、唇髭如同铸铁浇注的帝国宰相——奥托·冯·俾斯麦。“尊敬的宰相阁下!他们的工程师是巫师!他们把我们的钢铁秩序,嫁接到狂野的原始图腾之上——这等于把冰冷僵硬的蒸汽机心脏,装进了一艘充满生命力的独木舟!野蛮吗?是的!可这野蛮之中蕴含的力量方向……令人不安地感到心悸!”罗恩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迷惘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