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翁兆刚这位春江扫黑主犯不到案终究是巨大的欠缺,犹如美伦美幻的画卷缺少了点晴之笔。专案组的每一位成员,包括审讯班子的上千名干警,甚至包括全中国的人民警察,都觉得如梗在喉、如芒在背,像一只硕大的苍蝇一直在嘴边萦绕却就是拍不着,那感觉难受极了。但他们也没就此耽误正事,经公、检、法,法制办公室等多部门通力探讨、协商,再根据相关法律条款的最高司法解释,鉴于霍直所犯罪行为和所立功勋相抵相成,春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最后做出决定,对他重新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但综合他的犯罪初衷和现行表现,决定对他不予收监,投放到社会,由监外执行机构监督改造。
这个结果无论对他这位当事人还是部分知情者来说,都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完美结局了。此时,从他去年2024年9月20日到方国栋面前“报到”至今,已经正式服刑四个多月了。但由于他的情况特殊,为了防止翁兆刚报复,保证他的安全,专案组一天都没有放松对他的保护,不但将他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继续留在“特级”保护区生活,平时暗中安排他们相会,而且还在他服刑的社区敬老院安排了相当隐秘的保护措施,除了工作人员或熟人可以接近他之外,只要有生面孔出现在这个区域,装扮成小店主或保安的特警们就会高度注意,绝不给“敌人”出手的机会。
不过,防范得再严密,该来的终究会来。这天上午,霍直刚打扫完敬老字棋牌室的卫生,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稚嫩地喊了声:“叔叔,给。”然后翘着脚把一张纸条递到霍直的大手边。
霍直接过纸条,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羊角辫问道:“小朋友,谁让你给我的啊?”
“咦?”小女孩转头看了看敬老院大门口,又转回可爱的小脸说:“是一位漂亮的奶奶,不过有点老了。”
霍直又摸了一下小女孩的羊角辫说:“谢谢你小朋友。”
“不客气!”小女孩跑开。
他急忙打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功力深厚的楷书:小东,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你,见一面吧,下午三点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虽然只是几个蝇头小字,但对霍直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怕是恶作剧,他又看了一遍字条,不过他对翁兆刚的字没啥印象,赶忙飞冲到敬老院门口向街道两旁张望,但这条寂寥的小街仍是人来人往不稠不稀,任何一张映入眼帘的面孔或身影都像普通人或送信者。
不言而喻,用膝盖想想,也知道这是个陷阱。
霍直的反常举止惊动了一名特警,这个大高个急忙奔到离霍直两米远的院门后面,小声问道:“怎么了?”
“快向领导报告,翁兆刚出现了。”说完,霍直把纸条揉成一个小团,扔在保安脚下,然后不慌不忙地回到院子里。
所谓兵不厌诈,这种时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做好防范。得到消息之后,一切都安排得神速,专案组真是案子不破,班子不撤,正被原单位征调参加一次重要会议的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方国栋听到下属汇报这一情况之后,立马请示身在京城的程老,得到指示后急忙电话指派春江省公安厅现任负责人部署专门行动。一方面着重保护霍直,另一方面根据霍直的判断飞速派出特警部队的精干力量,隐密地从直角距离插进青山被白雪覆盖的水库周围的山里,并迅速占距制高点,采用最先进的精密仪器扫描山岭和度假村附近的旷野和农田,以防翁兆刚事先埋伏好狙击手,用一张字条当诱耳骗出霍直,然后一枪狙杀。
当然,包括霍直和方国栋在内,所有人都不相信翁兆刚真的会出现,无非只是他布下的一个陷井,要干掉霍直而己。
刚到中午十一点,负责查找送信人的干警就从敬老院到正街口的几个监控探头留下的视频里锁定了目标,给小女孩纸条的这个人是位女性,她没有躲躲藏藏,神态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半分惧意,甚至能看出口罩后面的微笑都是那么的坦荡从容。专案组成员很快核实了她的身份,原来正是前段时间经常被纪委监委传唤给董升相关案件作证的岳娟。她现在是春江省文工团的团长,虽然己近年近五旬,但毫无老态,还是消瘦灵珑的身架,虽然未必更漂亮,但那股在岁月中沉淀出的简约韵味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
整个专案组都知道她与翁兆刚的关系,是她自己把一切平静地叙述给专案组办案人员的。那份平静令所有人都对三十年前那段情感纠扯生疑,好像她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十二点不到,专案组就在文工团附近的一处咖啡屋里找到了岳娟。她的回答简直比被子弹击中都让在场的三男一女震惊,她说:“是翁兆刚回来了,四个小时前把我约到这儿见了一面。喏,当时他就坐那儿。”她指了一下桌子对面的竹椅。
专案组把这一情况飞报各级领导,连方国栋都放下所有事情,立马乘机赶赴春江城。
通过追调监控,警界精英们只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羽绒服、戴着灰色绅士帽和宽边茶色镜的老者出现在视频里,他的步履有些飘散,出了咖啡屋后上了一台银色半新本田轿车,并且是驾驶位。显然他就是化了妆的翁兆刚。
根据监控一路追踪,本田车出了城,而且就在高速公路青山水库出口下道。通过核对绿码和车辆信息,得知这是租车公司的车,被一个名叫“黄岭”的山东籍老人租去。查询卫星定位,此时此刻,车子停正在青山水库度假村一家小渔馆门前。
虽然断定翁兆刚单独出马,但专案组绝不敢轻敌,仍然做着他在布陷井的打算,又增派了一批特警和技术人员赶赴青山水库,对以轿车为中心的方圆几公里山野景区进行拉网式侦察,雪面每一处凸起和足迹都精心鉴别,甚至把当地的派出所民警和联防队员、保安、预备役人员都偷偷招集起来,也以轿车为中心点,将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高精狙击步枪的最大射击区域都包围起来。
霍直是直接跟已经登上飞机准备起飞的方国栋通过十分钟的电话才被批准前往的,但前提是给他套上防弹背心和防暴破头盔,像个宇航员一样出场。
车子出城只要几十分钟就可以到达青山水库,但霍直乘坐的车辆到达时,己经差十分钟就下午三点了。之所以这样安排,完完全全是因为特警向专案组切之又切地保证没有在预定区域内发现潜伏枪手之后,飞机上的方国栋才允许霍直进出度假村。
特警们什么都确定了,没发现其他可疑人员,只有翁兆刚自己坐在水库的冰钓区钓鱼。
也许所有人都企盼戏剧性的一幕发生,所以,没人打扰这一切,除了特警的高精狙击步枪的瞄准镜死死锁定着翁兆刚的眉心。
当霍直走近的时候,他看到翁兆刚悠然地望着冰窟窿中心被凤吹动的水纹,根本就不像一只犹斗的困兽。也许这样的生活让他对自己大半生的拼杀博弈顿生怀疑,同时也对亡命天崖顿生厌倦。当无情的潮水冲刷他的黑道王国时,他感到恐惧;当岁月的浪涛拍击他的城堡时,他感到痛心;当命运的轮回要收走他的“杰作”时,他慌恐无奈。但他已经超越了一切的边缘,没有了退路。剩下的都是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孤独。
良久,翁兆刚摘下茶色眼镜和口罩,脸上干瘪的皮肤没有色泽,很暗。他瞥了一眼霍直的“太空服”,没有嘲笑,这种身份上的差别促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陌生感,把两人曾经认为的熟稔变作了愈发深仄的距离。
翁兆刚从小马扎上站起身,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然后像老朋友那样开口:“得谢谢你背后的领导们,能给我们这次交流的机会,看得起我啊!呵呵……”
霍直站在距翁兆刚五米远的地方,没有吱声。他想摘掉头盔,但耳麦里传来现场指挥的喝令:“不能摘!就这样跟他对话。”
他垂下抬起的手,等着翁兆刚继续说。
翁兆刚微笑了一下,问道:“还让我叫你小东吗?”